0.
乃琳搬回槐城的那天是被淅淅沥沥的小雨包裹着的。
她双手拖着跟体型不成比例的巨大行李箱,从一片人海被裹向另一片人海。感受着耳中充斥着的飞机引擎的轰鸣和当地人的方言,乃琳才确切感觉到自己真的回到了槐城。
(资料图)
上个月的感冒依旧没有痊愈的迹象,乃琳站在机场门口,抽了抽鼻子,依稀能闻到潮湿的空气中泛着一种雨季特有的泥土味,混合着青草香气,她的嗅觉比前几天恢复了许多。
将鼻涕擦干净后,乃琳撑起雨伞,一步一步随人群朝停车场缓缓挪动—司机跟她约好在那里等她。
雨天出行最麻烦的一点就是地上的泥泞,浅色裤脚和鞋子几乎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幸存。而乃琳这天不恰巧地穿了白色,明明在出发之前天气预报告诉她,今天同往常一样是个阴天。
短暂诅咒了老天爷全家老小和气象台,乃琳叹了口气,小心踮起脚,像走迷宫似的绕开水泥路上的积水,防止一不小心踩到那种松动的地砖,迸出一大滩泥浆。
但是如果贝拉在这里,她会反驳道那不是泥浆,那是棕褐色的花。
刚刚过完25岁生日的乃琳今年第1840次在脑海中响起这种类型的念头—用“如果贝拉在这里”这句话作开头,后面结合语境自由发挥。这大概是毕业这么多年后,乃琳唯一还擅长的语文习题。
她好像在进行某种古代祭祀的仪式一样,只要心存虔诚,所许下的心愿就必定会在某一时间实现。但愿望之所以被称为愿望,是因为饱含了人们对于美好事物的希冀的同时祈求命运的垂怜,何其虚无缥缈。
十年前上天不曾放过她们,十年后乃琳似乎也成为了帮凶,她是不愿意愿望实现的。
或许这只是她一个持续了十年的习惯,反复用念头不甘地描摹一副已经画完的画。
一半叫做念念不忘,一半叫做耿耿于怀。
雨渐渐下大了,风也聒噪起来。
望着从雨伞末端垂下的水珠,乃琳没由地想起十多年前有次去贝拉家,也是在下雨,雨中也混合着泥土和青草气息,从发丝一直湿漉漉到鼻尖。
路途中,乃琳在撑伞,而贝拉在一旁蹦蹦跳跳地哼着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歌,并不在乎自己的身上是否被雨水浸湿,或者是一脚踩进湿润的泥里。
两人绕路去了“安全区”,这是贝拉取的名,就在学校后面,也在她家附近不远。对于从小居住在机关大院的贝拉来说,身边认识的人几乎都是看着她长大的,这也意味着那些平常与贝拉打招呼的哥哥姐姐,早点铺的老板,门口天天围着下棋的大爷,跳着广场舞的阿姨,也都是爸妈的熟人。贝拉的一举一动都会化作透墙的风吹入家人的耳里。
这里是专属于她们俩做“坏事”的地方。
钻过窄窄的墙洞,贝拉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木制乐器盒子,取出被小心存放在里面的口风琴。
乃琳瞪大眼睛,下意识前后左右扫描了一圈,确认没人后才压着嗓子说道,“你爸妈知道会打死你的。”
“所以才来安全区呀。”贝拉眨眨眼,用手指比在嘴唇前,紧接着深呼吸一口,吹了一段两倍速的《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》。
她吹完不好意思地咧开嘴,说自己吹得好暴躁,更像是在殴打小星星。乃琳点点头认同道,感觉把全银河系的星星迫不及待地都打了一遍。
贝拉听后笑得更开心,她笑起来的样子像正在摇尾巴的萨摩耶,或者是晒着太阳的橘猫,反正是那种看着就会感受到惬意的可爱。
而自乃琳离开槐城后,贝拉的笑容随着时间的斑驳,一点一点变成乃琳在困得睁不开眼时窥见的一团混沌光影,模糊不清,如此遥远但又似乎近得能伸手触摸,在她庞杂繁复的记忆之中闪闪发亮着,和贝拉的两倍速《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》一样,成为一颗炽热的恒星,而乃琳的灵魂环绕在其周围,日复一日。
到达停车场的时候比约定晚了十多分钟,司机的不耐烦已经写在了脸上,眉头皱成一个川字,“怎么这么久?”
“对不起啊师傅,东西有点重。”乃琳摸着后脑勺道歉,一脸尴尬地指了指自己,又指了指箱子。
大概是看小姑娘一个人带这么多行李的缘故,司机摆摆手示意让乃琳上车,将乃琳的行李拖到车尾,一把抬进后备箱,发动汽车引擎朝市区驶去。
机场离乃琳租的房子并不算特别远,穿过一个区后就到了,估摸能有二十分钟左右。她打了个哈欠,长途旅行的疲惫加上从小就喜欢在交通工具上睡觉的习惯,困意一不注意就不着痕迹地攀附上来。只好轻拍了下脸,强打起精神,倚靠着后座回复李编辑消息。
明天有一个简短的采访,是李编为了提高乃琳的知名度,特意花费人情帮她取得的机会。乃琳一向不太喜欢这种功利性很强的采访,她更乐意跟自己的读者交流,过于热情的时候,其他同事都会打趣说乃琳看上去好像才是去找作家签名的读者。
讨厌归讨厌,这件事对她来说是没有坏处的。况且李编辑对她有恩,不只是照拂那么简单,乃琳的文风不太适合市场,而她坚持不肯去迎合,于是投稿意料之中地四处碰壁。
“你可以坚持自己的风格,但是如果一年内没有成绩,那你就要听我的去迎合市场。”这是李编辑看了乃琳的文章后说的第一句话。
在人情世故中挣扎是成为大人的必修课,坚韧的棱角往往只存在于未谙世事的学生身上,而踏入社会之后的人生并没有那么多勇往直前,更多的旋律是妥协和认输,不是那么动听,但却又是必需的。
幸运的是,乃琳赢了,短短一年内积累了不少的忠实粉丝,很快就跟公司签订了合约,成为了签约作者,一个月的收入勉强能养活自己。
对编辑表示自己会好好努力后,手机提示框又冒出来另一条消息:
“听说你回槐城了?见个面吧。”
名称是一个陌生人,但乃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贝拉发来的消息。
这些年贝拉一直会跟乃琳写信,苦涩的,迫切的,耐心的,简单的,复杂的,揉杂在一起的,破碎支离的,关于她们分开之后的一切。
魂牵梦绕的人也在思念自己,这本来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,只不过乃琳既不敢答应贝拉的复合请求,又做不到彻底跟贝拉断开联系,往事来得都太猛烈,几乎把她整个人都砸碎,当然也包括当年那份勇气和决绝。
乃琳从不回信,她将所有的信都收好,放进一个铁盒里,压在杂物堆下面。只在深夜里偷偷翻出那些泛黄的信封,盯上一宿,再小心翼翼装回去,也不知道是为了瞒过谁。
她自己也分不太清自己到底是爱着那份回忆,还是贝拉这个人,十年光阴足以将太多情绪掺杂进一段回忆里,或者遗忘,或者美化。
进退之间,她只能成为一片海,让贝拉投入深海的小石子,全都融化在海里,即便汹涌至海底万里,至少也要让表面不曾泛起波澜。
“搬家很累的,再说吧。”发完这段话后乃琳就把手机扔进了背包里,压在书本最里面。
电台里在播放陈奕迅演唱会唱过的《时光倒退二十年》,乃琳很少在除了自己歌单以外的地方听见这首歌,相较于其他脍炙人口的歌来说,这首歌并不算特别出名。
时光倒流重新来过的话,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呢?
乃琳摇摇脑袋,否决了这种幼稚的想法。她低垂眼眉,摸出口袋里的烟盒,数着今天的存粮。
至少重新来过的话,不要再学抽烟了。
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抽烟被呛得半死。
1.
“我说你慢点抽,不怕呛啊?”女孩说话的时候脸上噙着笑,纤细的手轻易地夺走了乃琳指间夹着的烟,把燃烧的烟蒂与夕阳并举着,一同落入云层。
“一口就快只给我剩了个烟屁股咯。”女孩明眸深处,臻黑的流水汇聚成一抹悦色,她玩味地盯着蹲在地上的乃琳,用带着点揶揄的南方口音说道,“肺活量还挺好。”
被没在烟雾里的乃琳只顾着咳嗽,她还没有从烟劲中缓过来,半阖着眼睛,用手指数地上正在搬家的蚂蚁。
本来她到学校操场后面的旧仓库只是为了散散心,缓解一下考前焦虑症,这里常年失修而且位置偏远,除了偶尔有小情侣跑来这里幽会以外,鲜有人迹。
但没想到碰上了正偷偷抽烟的女孩,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,想体验下烟的味道,索性就找陌生女孩要了一根。
没想到劲这么大。
她揉揉眼睛,用手掌托着脸,打量起这处院子,墙壁上挂着的铁丝网早已经褪成锈色,石墙上覆满了繁茂的绿藤,它们一直向着地面的水泥路延伸,把墙外的生机和墙内的斑驳分割开来。还有颗不知道活了多少岁的樟树,只比一旁破旧的水塔矮一点,枝叶茂密得让院子里天空染成了深绿。
见乃琳默不作声,女孩也不恼,她的身体半隐没在阴影里,指尖轻轻掸了掸烟灰,任由微弱的白短暂地流淌,过了好一会,才将最后一口烟吸入肺内,最后缓缓吐出烟雾。
等到升腾的白雾彻底化作了虚无,女孩双手合十,神情虔诚地低语,“小烟祝你一路走好!”
奇怪的人。
晃过神来,乃琳有些疑惑地侧过头,第一次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个为香烟举办葬礼的少女。女孩很瘦,齐刘海,乌黑的头发慵懒地垂在肩膀上,散在锁骨里。她有着一双狗狗眼,眼睑旁有一颗痣,还沾染着细碎的光。
反正不像是会抽烟的女孩子。
“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抽烟?”女孩似乎是察觉到了乃琳的目光,偏过头说道。
“嗯?”乃琳有些诧异。
待泛着碧波的湖泊弯成月牙,那眼睛的主人笑着说道,“都写在眼睛里啦,这次也是,刚刚想抽烟的表情也是。”
乃琳避开女孩的注视,将下颌埋进校服里,在脑海里仔细又描摹了一次那片湖,待笔墨耗尽后才又出声,“我猜是模仿电视剧。”
这个年纪抽烟其实不是什么稀奇事,经常能看见三五个男生或者女生躲在教学楼的角落里面吞云吐雾。
但女孩的答案出乎意料之外。
“答案没有理由,既不是学习压力大,也不是觉得很酷很特别,我就是想抽烟,抽烟会让我开心呀。”
“因为想,所以就做了,没有理由。”女孩重复了一遍,语气诚恳,说话的同时,将外套脱下,抖落衣服上沾染的白色烟灰。
乃琳这才注意到女孩里面穿得是槐城一中的校服,跟她是一个学校的。但她主动没有去跟这位带她抽烟的主犯来个校友相认之类的环节,只是点了点头,似是认同这个答案。
女孩学着乃琳也点点头,侧身继续用手掌拍打外套,还哼起了陈奕迅的爱情转移。而乃琳仰着头,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没入斑驳的墙缝中,两个人都没有继续点燃话题的意思,于是安静再度涌入小院。
别处的安静都是带着尴尬或者是惶恐不安的,而女孩的不同在于,她身上有种奇怪的氛围,让乃琳觉得就算是不说话也可以惬意地放空自己,不需要刻意去找话题。
不知道是尼古丁的作用还是别的东西,她觉得自己的焦虑被溶解了许多。
而光线渐渐暗淡下来,日已过傍晚。
“我得走了。”乃琳起身准备离开,她家住在隔壁县城,不早点走的话赶不上回家的末班车,“谢谢你的烟,不知道你的名字是?”
“你要去学校告状!?”女孩显然知道她们是一个中学的学生。
乃琳摇摇头,斟酌着自己的用词,“只是表示…礼貌和感谢。”
“嘿嘿,只是开玩笑啦,你告我我就把你也供出来。”女孩露出虎牙,威胁的同时不忘提醒,“记得回去的时候多走走,把身上的烟味散掉。”
紧接着,她伸出手,说出了自己的名字。
“我叫贝拉,贝拉的贝,贝拉的拉。”
“我叫乃琳。”